本文为下篇,上篇请见《出院那天人死了 却不是病人出事......》
「老头子死了!」朱桂英吓得瘫倒在床上哭起来。
(资料图)
她的病友被她吓到了,两个老太太连忙起床,慌慌张张地穿了衣服,一个跑过去摇喊魏博安,一个跑出去喊医生。
凌护士正在治疗室配液体,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,就连忙放下手头的袋装液体和注射器,赶快跑出去。
凌护士跟着病人冲进了31号病室,她以为朱桂英又跌倒了,但当她进去时,却看到朱桂英正坐床上嚎啕大哭。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仔细一查问,才知道是陪护朱桂英的魏博安出了事。
「医生,赶快救救命,老头子死了!」朱桂英拍着膝盖呼天抢地。
凌护士不知道魏博安出了什么事,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,就站在床轮尾端,俯身对着魏博安的面部,上下颠倒地直视他。魏博安闭着眼睛,脸色灰暗,口唇乌青。
她轻拍他的肩部,大声呼喊「魏博安,魏博安……」,连呼数次,没有回应,就去摸他的颈动脉:没有搏动。
她扯开魏博安的衬衫,观察胸部的起伏情况:心跳呼吸全都停止了。
一楼急诊值班室的电话响起来,黄医生接起电话,喂了一声,听到电话那头值班护士急促地说「31床家属出事了,请马上来一下!」
黄医生值24小时班,她是从前一天早上八点开始上班的,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,再有三个小时,八点钟一到,交班完毕,她就可以下班了。昨晚一整夜没来急诊病人,病区也比较安稳,现在突然接到紧急电话,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,就连忙赶去。
黄医生赶到31床病室时,看到凌护士已经站在床边给魏博安按压心脏了。旁边站着两个同病室的病友,朱桂英跪在床上大哭。
死了的人不是病人,而是陪护。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,他以前有没有什么基础病?
黄医生没时间去问,也没时间去研究了。她让朱桂英赶快给子女打个电话,通知子女来医院。
朱桂英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酒红色的老人机,对着上面乱按了一下,就把它交给黄医生,「我不识字……不会打电话……」她哭得话不成句,手抖个不停。
黄医生接过手机,朱桂英断断续续地报了一个电话号码,她拨通后说「请你马上到芦蒿岛医院来一下,我是值班医生,你家人出事了。」
接电话的人可能还在睡觉,突然被人从梦中惊醒,有点儿恼怒,「我今天还要上班呢,没时间去!」
朱桂英的手机声音很大,儿子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。她一把抢过手机,对着电话喊道「你赶快来呀,你爸爸死了!」说着,就哭得喘不上气来。
黄医生换上凌护士,继续给魏博安做心肺复苏,凌护士赶快去推抢救车。
朱桂英坐在床上嚎啕大哭。病房里住着的病人都被吵醒了,听到死了人,大家都被吓坏了,老远地站在门口看。有个胆大的男子走进来,站到了旁边看。
黄医生说「请大家都出去,不要围观!」
那个进来的男子,看清楚床上断了气的人的相貌后,就慌慌张张地出去了。外面的人问他,「是谁?」「怎么样了?」
他说「不是病人,是31床的家属……我认得他……」他开始给大家讲述和魏博安认识的过程,「我们是同一天来的医院,他本来在我前面,但中途,我进去让医生帮我看了个化验单……」
他万万没有想到,陪着病人看病的家属,好端端地会在睡梦中死掉了。大家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,又是惊恐,又是叹息。
朱桂英哭得天昏地暗,觉得天一下子要塌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她的儿女们都来了,120也来了。医生把她的儿女喊走了,魏博安也被120抬走了。
她跟儿子说话、跟医生说话,但他们全都顾不上她,好像所有的人都忘了她才是住院的病人。
120把魏博安抬走后,她们的儿女们也全都跟着走了。
「你们不要留下我不管呀,我今天要出院呀!」
她的大儿子出去后,听到母亲在身后哭喊,就又回过头来,站在门口对她说「你就先待着,不要添乱了,等我中午了再来接你。」说完,他们就全都走了。
朱桂英一个人呆坐在床头,看着老头子留在床上的衣物,眼泪哗哗哗往下流。
她感到害怕极了。
我那些开马自达的老病号
六点钟,手机响了。我从梦中醒来,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从床头拿过手机来,心想:这么早会是谁发这么多短信!
我看到黄医生在群里发了几条长长的消息,粗粗浏览了一遍,看到她说朱桂英死了,猛然被吓清醒了。
朱桂英从入院到现在,马上就要出院,为什么突然会死了?我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赶紧从被窝里起来,坐直身子,把手机捧到眼跟前,我把黄医生的信息又仔细地看了一遍。这才看清楚,她是在说照顾朱桂英的魏博安死了。
受到惊吓,我已毫无睡意,就匆匆收拾了一下,往医院赶去。
六点多钟的街道上空空荡荡,过江的大巴上只载着十几个人,就往芦蒿岛上驶去。汽车过了橙红色的拱形大桥,到了收费站,缓慢减速后从ECT通道过去,上了高速。车速越来越快,从横跨江面的桥上飞驰而过,两边的斜拉杆飞速地往后倒退。
遥远的天际,微微露着白光,苍茫的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,几只沉重的运货船,点缀着碧蓝的江水,缓缓前行。水面上有飞鸟,一会儿飞得高一点,一会儿飞得低一点,一会儿俯冲到水面上用翅膀拍打一下,一会儿又从水面上划过仰天高飞。
汽车过了江面,行驶到了最右侧的车道上,然后缓慢减速,右拐弯下了坡道,驶进芦蒿岛。
芦蒿岛地势低平,连着江畔的是一块一块的池塘,塘水碧绿,像一面巨大的镜子:飞鸟、云彩、霞光、周围的树木、花草,红色屋顶的阁楼,全都映照在镜子里。周边的湿地上,是一丛丛的芦苇、柳树、香樟、水杉、梧桐、月季、夹竹桃、银杏树……
汽车在服务区站停了一下,没人下车,也没人上车,就关上门继续前进。过了十字路口,到了小城镇,宽广的沥青路,干净整洁,两边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开了门。
在一个站牌前,车停了,几个提着拉杆箱的乘客下了车,他们都是退休的老年人,专程从市区到芦蒿岛来买菜。他们扶着安全杆,喘着粗气,吃力地从梯级上慢悠悠地下去,我跟在他们的队伍里下了车。
我沿着大巴前进的方向,原路返回。步行经过一个停车场,停车场顶头有个白墙琉璃瓦的公共卫生间,旁边有个城市生活自助站,有人正从卫生间出来,也有人打了开水从自助站过来。路边停着两排马自达,有几个开马自达的老人找我看过病,认得我。
一个酒后碰掉过门牙的秃顶老头,看到我过来,一边抽烟,一边打招呼「陈医生,这么早啊!」他个头很高,人也很瘦。他门牙碰掉的那晚,正好我夜班,之前他因为头晕的毛病住过院,也是我给他看的病。
他的门牙断了一半,空缺很明显,老远就能看到一排灰黄的牙齿中间有个大黑洞。他帮我拿过一次快递,我付钱给他,他非不要。第二次我去拿快递,也坐了他的马自达,就把前一次的钱一起给了他。
他跟着我走了一小段。旁边有个矮个头的胖子,头发花白,面颊紫红,坐在马自达驾驶座上探出头来「你也认识陈医生啊?」
瘦子说「陈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,我当然认识了。」
胖子说「这么巧啊,陈医生也是我的主治医生。」
那个胖子有糖尿病,早晚各注射一次胰岛素。他的肾脏坏了,肌酐已经高到了需要透析治疗的程度。他看上去很胖,其实是水肿,他的心脏功能也很差,稍微走几步路,就气喘吁吁。
我建议他去肾内科看看,他说没钱,连保肾的药都吃不起。他住院调血糖期间,常常偷偷跑出去开马自达。大家跟他讲住院管理规定,他满口答应说「好,好,我再也不出去了。」但转眼,又偷偷跑出去。
私下里,他来跟我说「医生,没办法啊,我不出去挣钱,连打胰岛素的钱就都没有了。孙子上学,儿子媳妇都不在,我还得去接孙子。」
我也坐过胖子的马自达,付费时,他跟我客套,说「你的钱,我怎么能收了!」他有个微信收款二维码,我就把车费用二维码转给他。
我从马自达停车场过去后,路过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,就到了另一条马路上。那是一条水杉林荫路,一直通到医院门口的桥头上。
我赶到医院时,天还没有完全大亮,冬季的夜晚格外漫长,天亮得比任何季节都要晚点。
「要是能再从头活一次就好啦」
我走进病房时,朱桂英仍旧在哭泣。
「陈医生啊……」她看到我进来,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,「老头子死了——」说罢,哭得更猛烈了。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就走过去,站在她床边,轻轻拍拍她。她拉起我的手,把鼻涕和泪都擦到自己的袖子上。她一边哭,一边和我断断续续地说从前的事。
她和丈夫共同生活了六十年,她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说过一次话,他这就死了。
这六十年就像一阵烟雾似的,烟熏火燎地过去了。他们一辈子养鸡、养鸭、种地、吵架、受穷……还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。
她总是嫌弃老头子太老实做事不会变通,不会说好听的话,老实巴交地像个傻子。她年轻的时候,就患了风湿病。家里的活儿大部分都是老头子干,她经常只是在旁边指挥。
老头子很温顺,一辈子都不敢跟她顶嘴。她骂他、踢他、揪他的头发……她骂他「你就那么没出息吗?」
要是他敢顶嘴,说不准她还会高看两眼。但他就是一个窝囊废,低眉顺眼地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狗,被主人训斥。
可是,她这一辈子却偏偏都是依靠了这样一个窝囊废过日子。
她患了风湿病,各个骨头和关节都疼。有时候,疼得要死要活,她就发脾气、摔东西、骂人,觉得看谁都不顺眼。这时候,老头子就一声不吭守在她身边。
无论她怎么骂、怎么打,老头子都不还嘴、不还手,还会一如既往地给她揉腿、敲背、做饭、扶她下地、上厕所……有时候,她也会有一点儿感动,觉得应该对老头子好一点。
「可是现在,他要死了……他若是死了,我也就活不长久了。」说到这里,她的泪就又哗哗哗地流下来了。
年轻的时候,魏博安也是一表人才,他比她大一岁:勤劳、厚道。那时候,他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。而她自己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。她父亲把她嫁给他,就是看中了他的厚道和勤劳。
朱桂英说到这里,擦了一下泪,从床上试着往下走。平时都是老头子帮她穿衣服、穿鞋子、扶她、帮她……但是现在,从此以后,老头子死了,一切就全都由她自己来做。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,她想多活几年,尽量长寿些。
但现在老头子一死,这些想法就都会落空了。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得了风湿病,这辈子全都仗着老头子的照顾。年老之后,她得了高血压,怕自己会中风,只要觉得头昏眼花,就赶快来住院。
这次住院治疗的效果还不错,八九天下来,头晕眼花的症状全都消失了,胳膊和腿也比来时有力气了,这让她很高兴,本想着今天就出院,可是谁能想到陪护她的老头子,却突然在睡梦中死掉了。
他们把他抬走了,抬到更高级别的医院里去抢救了,但是她知道,老头子是活不过来了。
她要下地,要出去,我说「你就先在床上,如果真有需要,再下去。」
外面已经完全天亮了,不知什么时候,天空阴沉起来。
「要是能再从头活一次就好啦。」
六十年前,她嫁给魏博安的那天,也是十一月。那天,亮晃晃的天空里,不知为什么突然下起了雪。芦蒿岛上,下雪很稀罕,可偏偏在她结婚喜庆的日子里,白茫茫铺了满地的鸡毛雪。
在一群迎亲的队伍中,魏博安用一辆自行车把她推到了家里。他家的门口,有个小坡段,路面湿滑,她差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。她猛然受到惊吓,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脏话,把魏博安骂了一顿,骂他笨手笨脚的……好像从那时候起,她就骂他是笨蛋、是蠢货,一直骂到了现在。现在,她除了记得这些,好像别的什么就都记不起来了,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。
上班时间到了,我要去查房,就离开了朱桂英的病房。
朱桂英扶着助行器吃力地从病房里走出去,她要自个儿回家去。一位护士看到了,怕她跌倒,连忙跑过去,又把她劝到了床上去。
时间过得十分慢,窗外的天空变得阴暗了。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,下起了雨。风雨吹过,水杉树的叶子哗哗哗往下落,黄叶铺了一地。
她想,老头子死了,她再没人可骂了,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做饭、倒水、穿衣、扶她吃饭、扶她上厕所了。从此这所有的事情都得靠她自己去做。她就像那树上的叶子一样,很快也就会落到地上去了。她伤心地流着泪,不停地哭,不停地说:老头子死了,我也活不长久了。
病房里开着空调,玻璃上糊起了雾气,她用袖子擦了一块往外面看:细细的小雨斜斜地落到地上,很快就融化了。她觉得有一点冷,打了个哆嗦,全身发抖。
「要是老头子不要死就好了,他若是能活过来,我以后就再不会骂他了 ……」
她坐在床上哭着。她一共生了三个子女,成年后他们全都搬出去过了,就她和老头子俩人相依为命。她一辈子都仗着老头子的好脾气骂他、欺负他。现在,他死了。没有老头子在,往后的岁月里,家里要有多冰冷,就会有多冰冷。过不了多久,她就会很快死去。
朱桂英坐在病床上,胡思乱想着,她不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来接她,就一直坐在那里哭。有一阵子她哭得气短,都觉得要昏过去。时间过得太慢了,她等孩子们来接她,觉得等待的时间比过去的六十年还要长。
中午,终于有人来接她了。
大儿子并没有来,两个女儿也都没有来,来接她回家的人,是她的大孙子。
他带来的消息是:魏博安死了。他被120送到上级医院后,抢救了半小时,仍不见有自主呼吸和心跳,就停止了抢救。他们问医生,这是什么病,为什么好好的人,睡在床上,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。
医生说,「猝死的人,大概率是心脏有问题,若是你们一定要查原因,就去做尸检」。光是给活人看病,就已经很不容易了,再去给一个七八十岁的死人做尸检,那更不值得。再说,就算最后查清楚死因,又能怎么样,是他自己在睡梦中死的,又不会有人来赔偿。
家属商量完后,就又把他从医院里拖回家了。这会儿,他正躺在自家客厅里的水泥地上,等着儿女们给他办后事呢。
朱桂英心里知道丈夫已经死了,但还是不甘心地问孙子:爷爷呢?
孙子说:回家了再说。
我帮着朱桂英的孙子,一起扶着朱桂英下了楼,把她送到门外的马自达上。她一边哭,一边和我挥手,「医生,再见啊,这辈子,恐怕你再也看不到我了,我也很快就要死了。」
「奶奶,走了,不要乱说了。」朱桂英孙子催她。
马自达开动了,突突突地响动着,从医院的门口离去了。
病区里,医生、护士、病人和家属,都心情沉重,大家低声地议论着人生无常。
空荡荡的家里
只剩下了她一个
朱桂英回到家里时,魏博安的尸体已经被他们放在了水泥地的草席上。桌子上摆了灵位,儿女们已经在准备安葬的后事了。她看到老头子的黑白照片,哭了一声就昏死了过去。
她睡着了,醒来后发现已经到了黄昏。她被安排到了另一个房间里,窗外透进来朦胧的光,来了很多亲戚,也来了很多邻居。
她想马上从床上跳下来,但是她的手脚却不听使唤。她翻身太猛,一下子跌到了地上。外面的人闻讯赶来,连忙把她扶到床上去,可是,这时候,她发现,她整个腰部、臀部都疼得不能动弹了。
这次跌伤的疼痛,和上次在医院里跌伤时完全不一样,上次她很幸运,骨头没有事,但这一次跌倒,她清晰地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。她觉得腰上和髋骨上,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皮肤里面擦来擦去地戳出来。她挣扎着,哭着,骂着……
她没完没了地哭着,没完没了地骂着。
夜里,她发烧了,不停地说胡话。
老头子下葬了。
亲戚们走了,邻居们走了,子女们也离开了,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了她一个。
十一月的天气越来越冷了,日子像流水似的,很快从指缝里走溜走了。
半个月后的一天,朱桂英的大孙子来医院,拿着一沓复印件,「医生,帮我开个死亡证明。」
我问「死者是什么人?」
他说「是我奶奶!」他把复印件交给我,还有一份村里的介绍信。
我一边开证明,一边听他给我讲述朱桂英回到家里后发生的事情。
朱桂英死了,终年78岁。
我给朱桂英开完死亡证明后,打开中联慢病系统,在公共卫生系统服务平台「老年人档案管理」这一栏,搜索出朱桂英和魏博安的名字后,拉开「老年人专案结案」这一栏,在「结案类别」按钮上,默默地点了「死亡」键。然后再去查询,他们俩人的名字就归在「死亡登记管理」这一栏了。
从此之后,我再也不会拨打他们的电话,他们再也不会来找我看病或者开药,他们双双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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